家有棋痴

一家子全是棋痴，倒也痴得有滋有味。每晚饭罢，便是妻子与刚上小学的儿子楚汉相争的黄金时节。等不及碗筷归橱，儿子便奶声奶气大叫："妈妈，杀一盘。"当妈的三两下扯下围裙，一边擦手一边不失时机命令："把棋摆好。"不过十几秒钟，便见母子俩一个屁股歪于床头，一个身子靠于柜角，眼珠子落进棋盘，再不闻风声雨声大千世界的一切声响了。

作为家中象棋高手，我自然不屑介入母子俩下里巴人的纷争。一杯水仙茶，一本《散文》，外加一盒邓丽君梁秀玲或是古璇徐小凤的录音带，悠然恬然怡然。不过这份恬适保持不了几分钟，棋场战事便火烧眉毛了。儿子脸红脖子粗大嚷："爸爸，妈妈赖皮，真赖皮!""啪，"当妈的手起掌落，赏给属猪的儿子一记清脆的耳光："放你小猪屁，跟妈妈耍赖皮，好意思!"值此千钧一发之际，我这"特级(急)"裁判便急如星火挺身而出主持公道，每每掌握一条基本原则，长儿子的志气，灭妻子的威风，直判得儿子破涕为笑妻子杏目含嗔，最终总能大团圆阖家欢乐。只有一回，朦胧间似觉硝烟又起，睁眼却空床不见人，原来母子俩为争一个大"车"直抢到床底下。千呼万唤始出来，犹握棋儿半遮面，尘一道汗一道，真让人哭不是笑也不是。

说起来，咱这棋迷之家倒也有些棋学渊源的。祖父乃本分老农日求三餐夜求一宿，从不与车马炮打交道，外公却是书香门第一介书生，琴棋书画件件皆能，尤其书法与棋道，在县城里算得双绝。小城名流常以得到外公一纸墨迹或是与外公一展棋枰为荣。我与大弟寄居外公家，年方七、八，我温顺，如羊；大弟调皮，似鹿。外公因材施教，令我日日端坐桌前，握一支狼毫翻来复去"天地人手足"，却让大弟亲亲热热坐其下首，授其马行日象走田之类的秘诀。恼得我常切齿怨外公不公，写起字来便总是涂几张鬼画符应付。其实外公枉称名流眼力却不济，全看不出本外孙外表温顺如羊骨子里却如牛执拗，硬是你喊东我走西你叫扫地我偏喂鸡，走的是逆境成才的路子。不出二月，暗地里偷棋也偷了个八九不离十，有一日竞当着外公的面，把大弟杀得全军覆没片甲不留，泪眼汪汪。外公攥着我那几张鬼画符，再看我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，良久，方长长叹口气，道是"有心栽花花不发，无意插个仙人球却长满刺儿头。"

与我们兄弟相比，老父亲棋艺可就稍逊一筹了。每逢兄弟对弈，老父必虚心坐于一角，观棋不语真君子也，只可惜屡屡观棋棋艺却了无长进。有一回悄悄找上兄弟间棋艺最次的小弟试弈，小弟一脸不屑："下棋，跟你?"似乎老父根本不配有对手的资格。这一下素来修养极好的老父义愤填膺了："跟我怎么啦?看看谁是冠军!"一字字铿锵激昂，掷地有声。于是开战，于是十几回合后老父便眉头紧锁，汗腺开闸，听着小弟洋洋得意宣布"让你悔一步"，老父只好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高悬免战牌。偏是老母凑趣，明知故问："当上冠军了?"老父红脸甩一甩汗，颇有些阿Q："冠军没当上，可我当了冠军爸爸!"

母亲唯一弟，乃大学副教授，假期常来相聚。老舅自称棋道得自外公真传，很不把我们兄弟放在眼里："怎么样，你们几兄弟一起上?饶车还是饶马?"这话颇犯众怒，众兄弟同仇敌忾众志成城，舍得一身剐誓把老舅拉下马。第一阵我出场探老舅虚实。老舅对棋谱果真滚瓜烂熟，步步为营见缝插针有板有眼，一边下一边多来米发全不顾教授风范。危急关头，大弟朝我一伸手心，一个"乱"字，我顿觉醍醐灌顶福至心灵，即刻改变战略，全不按棋谱章法行棋，尽出奇兵歪兵邪兵，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，整得老舅晕头转向，不一会便败走麦城。大弟小弟轮番上阵，全都马到成功棋开得胜。这一回老舅原形毕露，原来不过纸上谈兵的货色。不想老舅全无愧色，摇头晃脑："你们仨下棋下到这份上也不易了，今后嘛，就跟你老舅多学着点，唼!"

父母退休在家，兄弟工作在外，阖家团聚，总待春节。包饺子蒸年糕自有媳妇们动手，棋坛对弈却非咱兄弟莫属。一边下棋一边吹牛，真乃"棋"乐融融。我与小弟在单位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，稳坐冠军宝座，自然资本雄厚毫光焕发；大弟则属在野派，从未参加任何赛事，吹起牛来却也脸不红心不跳："小心罗，我可是专杀冠军的。"惹得老父老母也忍俊不禁，倍感天伦之乐。

处此棋迷之家，儿子自小便受熏陶。三二岁上，便为乃父乃叔排棋，未认得一二三，先懂得车马炮，渐长渐成小棋迷了。往往独自一人津津有味排棋，口中哼着乃叔常哼的小调"逮你的车车子啊"，"夹掉你的老将儿呀"，拿腔拿调，能让人笑掉大牙。许是得自遗传，儿子下棋不减乃父雄风，韧性十足，剩下一个光杆老帅，尤能对着对方车马炮大喊："和棋，肯定和棋!"妻子愤愤对我诉说："你这儿子简直无赖!"

我一笑，要说无赖，还不都是咱俩给的么?岂不闻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，劳其筋骨，令其逆境中煎熬乎?今我儿处逆境而凛然无惧，遭挫折却决不服输，是可喜也。人生即棋局，棋局即人生，倘能以此迷棋之劲，迷知识，迷事业，迷人生，何愁之有?

儿子儿子，为父盼你在人生的大棋盘上，也能这样韧性十足地高喊："和棋，肯定和棋!"